Humanistic Buddhism Series 10 - Humanistic Buddhism Series 10 - Religion and Experience 《人間佛教系列10-宗教與體驗》
My Religious Experience 我的宗教體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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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宗教體驗我出家已逾一甲子,這六十多年來的佛教生活,不論是參學、修行,或是弘法辦事,有一些酸甜苦辣的感受。常有人問我的宗教修行、宗教體驗。古人說:愚者千慮,也有一得。因此,我分幾個階段來說明我個人的宗教體驗。
一、幼年期的宗教薰習
我出生在江北一個神佛信仰混合的家庭裡,大概從我三、四歲,略懂一些人事開始,就受到濃厚的宗教薰陶。
我的外祖母十八歲開始茹素,和我外祖父結婚以後,仍然精進不息。每天清晨都起床做早課,她目不識丁,卻能背誦《阿彌陀經》、《金剛經》等經文,並且有一些奇異的生理反應,她自以為修得神通,更是努力修持。我和姐姐從小受到外婆的影響,因此,在我三、四歲時,就和姐姐比賽持齋。當時年幼無知,不了解中國佛教之所以注重素食的道理,吃素只是為了討外婆的歡喜。
我的童年,是和外婆同住。每到半夜三更時分,她就起床靜坐,打坐時,肚子會發出翻江倒海似的嘩啦嘩啦的響聲。我經常從睡夢中被吵醒。於是問她:
「外婆,您肚子的叫聲怎麼如此大呢?」
「這是功夫,是修練以後的功夫。」
我也深信這是功夫,後來也常接觸到普遍於民間信仰的巫術,譬如神道、扶乩、觀亡靈、走陰司等等。我有一位三舅母還參加大刀會、花蘭會,並且持咒、講法術,雖然表面上是參加宗教活動,實際上卻是抗日組織。聽說咒語一念,刀槍不入,只要拿木棍、鐵棒,就能抗拒敵人。我們這些小孩子,基於好奇心,對這位具有超人能力的舅母特別恭敬,整天跟隨她,希望她傳授功夫給我們。她告訴我們:要學習神明附體,自然有神奇的力量。如何才能神明附體呢?她自稱有法術,只要咒語一念,神明就附於身上了。對於這一點,我始終無法相信,我的三舅父,更是反對她這種神奇怪異、故弄玄虛的舉動,常常呵責她。我們小孩子不懂事,有時也學三舅父的口氣揶揄她。
記憶中,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,大人們都外出不在,我們一群小孩,圍繞著她說:「舅母,您常說有神明來附體,到底是什麼神明?還不是草頭神!」她莞爾一笑,沒有回答。但是過了一會兒,忽然把擺碗筷的桌子一翻,全身抖動起來,口中發出異於平日的老嫗語調說:「我是梨山老母,下了凡塵,你們觸犯了我,快跪下來懺悔!」
三舅父是民兵大隊長,是我們小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好漢,從小我也以小英雄自許,心想這一跪,就失去了英雄的威武,但是心中又害怕這個神明,想跪又不願意跪。正在進退維谷的時候,三舅父回來了,看到這個情形,拿根棍子要打三舅母:「什麼神明又來了?」他們夫妻開始搶那根棍子。說也奇怪,平常柔順謙和的三舅母,忽然力量變大,健壯的三舅父幾乎搶不過她。如此僵持了一段時間,三舅母突然打了一個呵欠,悠然醒來,若無其事地說: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這時候,任憑三舅父數落,她都溫和賢淑,毫無怨言。我從小就在這種民間信仰濃厚的家庭之下長大。後來出家了,對這種奇異的行徑,雖然有一點不以為然,但是也不激烈地全面否定。
我十二歲出家,一直在各處叢林參學,過了七、八年才再度回到家鄉。回到家裡,外婆正坐在一棵樹下做針線,我坐在她旁邊,不由憶起兒時情形,心想:外婆的功夫是肚子能發出巨響,但是幾年來,我遍參不少才德兼備的高僧大德,卻不曾聽說肚子會叫的,今天要藉此機會向外婆說法。於是,我打開話題說:
「外婆,您的肚子還會發出響聲嗎?」
「這種功夫怎麼會消失呢?」老人家信心十足地回答。
「這肚子的叫聲,究竟有什麼用呢?譬如汽車的引擎、飛機起飛的聲音,比起您肚子的聲音還大,它們也只不過是機器發動的聲音。您肚子的聲音對於人類的道德,並不能提昇;對於生死的解脫,並沒有助益。我在外參學,見過不少有修行的高僧,可是從來沒有人肚子會叫的呀!」
年過古稀之齡的老外婆,聽了之後,很嚴肅地愣了半天,才說:
「那麼,修行應該怎樣才正確呢?」
「修行應該從人格的完成、道德的增長做起;修行是明心見性的功夫,而不在於肚子是否能發出聲音。」
她聽了這一席話之後,以慈祥的眼光,靜靜地注視我良久,但是我心裡卻難過起來。老人家勤奮修行了數十年,甚至修練到具有異人功夫的境地。肚子會叫,對生命的昇華雖然於事無補,但是因此使她對宗教產生堅定的信仰,是不容否認的。我這一番話,使她對自己數十年的修持,產生了動搖,失去了信心。我看她若有所失的樣子,實在於心不忍;她那悵然若失的神情,至今猶存腦際。
就在那一天,她當面囑咐我:她過世以後的百年大事,兒媳不得過問,一切交給我處理。外婆在她有生之年,最後仍然選擇了正確的信仰。
後來,我隨緣來到台灣,關山遠隔,家鄉的音訊杳渺,外婆委託過我,而我親口承諾的事,也無法盡一份為人子孫的心意,對於老外婆,我一直深深地感到歉疚。因此我初到台灣,對於神道教瀰漫充斥、信仰複雜不純的社會,雖然有心去淨化、匡正,但是並不極力去破壞深植於民間的神道信仰,因為那是初信的基礎,不失為引導初機者入信的方便。
舉例說,二十多年前,我到宜蘭弘法,宜蘭的南方澳、北方澳,從來沒有出家人去布教,是沒有佛教傳播的地方。那裡有一間小廟宇,供奉著媽祖,當地的老百姓經常去燒香膜拜,香火不斷。老百姓沒有接觸過佛法,不知道正信的佛教是什麼,他們認為自己是拿香拜拜的,都以佛教徒自居,不肯接受基督教或天主教的傳教。他們所信仰的並不是純正的佛教,但他們的內心卻對佛教產生堅定不移的信念。
過去在我的故鄉,幾百里路看不到一個治安人員,幾縣相連也沒有法院,社會民風純樸,犯案很少。老百姓如果有什麼糾紛,就相約到城隍廟、土地廟,燒香、發誓,甚至賭咒,誰是誰非,問題自然迎刃而解。城隍廟、土地廟,在他們的心目中,比法院、警察局還值得恭敬。宗教的力量,使他們心悅誠服地接受裁決。這種被某些人譏諷為迷信的信仰,對於安定人心,維持社會安寧等方面,卻提供了不可忽視的貢獻。
我的童年受到這種濃厚的宗教信仰的薰習,當時雖沒接觸真正的佛教,但是宗教敦風易俗、勸人向善的思想,深深地影響了我,在我小小的心田中,種下了日後出家學佛的因緣種子。
二、參學中的貧淡生活
出了家必須參學,這是每一個出家人養深積厚必經的過程,我也不例外,而我的參學生活是貧苦的。
我有一位偉大的師父,他是南京棲霞山寺的住持──志開老和尚。我在外參學,幾年也見不到他一面,更遑論親近請益。即使偶而見面了,他和其他師長對待晚輩一樣,對我不是凶吼一頓,就是指責一番,從來不曾問我短缺些什麼。十年之中,師父只給我兩套衣服,我也不敢向父母要錢做衣服,每次寫信回家,總是報喜不報憂:「師父待我很好,我日子過得很好,請你們不要掛念。」
有時寫一封信向母親報告平安,信寫好了,卻沒有辦法投遞。甚至去年寫好的信,等到今年都寄不出去,原因是連一張郵票的錢都籌不起來。有時衣服破了,就用紙縫綴一下;鞋子壞了,鞋底沒有了,就用硬紙墊補一番;襪子缺了,就撿拾別人的破襪子,因為不容易撿到相同的顏色,記憶中,我腳上所穿著的兩隻襪子,顏色總是深淺不同。
我的身體還算粗壯,在十年的參學生活中,得過兩次病:一次是牙齒蛀壞了,吃飯時,常常不小心飯粒塞進蛀洞,刺激到微細敏感的神經,痛徹心肺。雖然如此,仍忍耐了兩年,不敢要求看醫生,每天吃飯,不敢細細咀嚼,深怕觸及痛處,總是囫圇吞下去。
又有一次,得了瘧疾,寒熱煎迫,極為難受。在叢林裡,是生病也不准請假的,仍然要隨眾參加早晚功課。我每天支撐著虛弱的身子,隨著大家作息,大約折騰了半個多月,瘧疾終於好了。不知怎的,我生病的消息傳到了家師耳中,當時他在佛學院當院長,遣人送給我半碗的鹹菜,我接到這半碗鹹菜,感動得不能自己,含著滿眶的熱淚把它吃下去,心中立下志願:「偉大的師父!您知道我有病呀!我永生永世跟定了您,誓必使自己不辜負您的願望,把色身交託給佛教,把生命奉獻給眾生。師父!我一定要把出家人做好!」
在物質充裕的現代人來看,半碗鹹菜算得了什麼,但是在我看來,那是一碗充滿關懷、愛護,溢於言表的師恩。從小我就有「滴水之恩,湧泉以報」的個性,別人對我有一點小恩惠,我總想以生命相獻來報答他。
數十年前的中國社會,經濟沒有今日的發達,寺廟裡也沒有富足的生產,加上粥少僧多,物質奇缺。當時我掛單的寺院,一共住了四百多人,由於經濟拮据,半個月才能吃到一餐乾飯,並且還是摻雜著雜糧煮成的。每天早晚吃的稀飯非常稀薄,和水一樣的清淡。下飯的菜,不是豆腐渣,就是醃蘿蔔乾。蘿蔔乾裡,經常看到蛆蟲在蠕動爬行;豆腐是留給客人食用的,豆腐渣才是我們參學的雲水僧配食的菜餚。由於沒有油,豆腐渣不放在鍋子裡炒煮,而是拿到外面曝曬,曝曬時,麻雀們飛來分享一點,飽餐一頓之後,還不忘留下他們的禮物──糞便。每天我們過堂吃飯,菜擺在面前,念供養咒時,就聞到陣陣刺鼻的臭味,大家總是摒住呼吸吞食下去。所喝的菜湯,清澈見底,拿來洗滌衣服也不混濁。有時菜湯上面飄浮著一層小蟲子,底下沉澱著一些蝸牛、蜈蚣、蚯蚓,我們也只好閉著眼睛喝下去。
這樣的生活經年累月,根本談不上營養、衛生,更遑論美食。但是不可思議的是,不曾聽說有人因為營養不良而害病,什麼胃腸病、感冒等病,也少之又少,其原因何在?我想和吃飯時念誦供養咒有很大的關係;念供養咒可以袪除病魔,保持健康。
那種貧苦的生活,對我日後心志的磨鍊、生活的澹泊,有很大的助益。譬如台灣盛產水果,許多人飯後有吃水果的習慣。我雖然知道水果香甜可口,由於過去叢林的生活,不曾聽過水果這個字眼,沒看過水果這樣東西,當然更沒有吃過水果的經驗,因此在我的生活裡,養成沒有吃水果乃至一切零食的習慣。現在有時信徒送我一些吃的東西,我總是轉送給大眾。我這種食但求充饑,不必瓊漿玉液,甚至不得飲食也泰然的性格,得力於從貧苦的參學生活中,養成了不好吃的良好習慣。俗語說:病從口入。現在有些人的疾病,往往起因於過度的營養。不好吃的習慣,維護了我的身體健康;不好吃的習慣,使我節省精力、時間的浪費,而全心從事弘法利生的事業。
叢林參學的生活,三餐已經難以溫飽,更沒有餘錢可存放身邊,沒有錢,也就沒有購買的習慣。我不購買東西,並不是著意持戒,故意不買,而是身無分文,自然養成習慣。即使現在接受一些供養,也沒有儲蓄的習慣,我認為私人儲蓄金錢是一件痛苦的事,只要身邊有一點錢,我會趕快用出去;用在興建佛教事業,因此假如我對佛教有微薄的貢獻,我想是貧苦的參學生活,使我養成個人不蓄錢財,佛教需要淨財的認識。
我在參學中,有一次受到某一位師長的責怪,家師知道我受了委屈,心想我是否承受得了難堪。有一天差人叫我去見他,開導我一番之後,問起我的狀況,然後端起桌上的茗茶說:
「你以為沒有錢,向我訴說,我就會給你。明白告訴你,我把喝茶的茶葉錢省下來給你花用,你也用不完。但是我就是不給你,什麼道理?現在你不懂,不過,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的心意!」
我當時聽了,表面上不敢反駁,內心卻不以為然地嘀咕著:「幾年來我窮得身無分文的,您不給就算了,何必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呢?……」隨著年歲的增長,現在我終於懂了,我覺得師父是真正愛護我的,如果他給我錢財,我可以過得舒服一點,他內心一定也很歡喜,但是他不希望我養成「富歲子弟多賴」的揮霍惡習,他為了訓練我在艱苦的歲月裡也能夠堅持下去,培養我吃苦耐貧的精神,忍受著內心的痛苦,以看似無情卻是有情的大慈悲來調教我,養成我日後對物質生活不知希求的性情。
和顏悅色愛護一個人很容易,而疾言厲色教誨一個人,如果沒有強大的力量、深廣的愛心,是很困難的。恩師給予我的恩澤,點滴感懷胸臆,而數十年來,我也沒辜負家師的期望,無論環境如何地惡劣困頓,憑著參學時代所孕育的力量,我堅強地踏出步伐,爾今爾後,仍會毫不退縮地走下去。
三、修行時的刻苦自勵
我沒有很大的修行,不懂什麼才叫做修行,不過幼年的時候,我確實以一些修行方法來磨鍊自己。
看到別人過午不食,我也嘗試過午不食。剛剛開始非常不習慣,由於平常的飲食缺乏油水,已讓我處於半飢餓狀況之中,再少吃一餐,加上十五、六歲正是發育的年齡,需要多量的熱能,現在不但得不到補充,反而減少,每天飢腸轆轆,十分難受,只好苦苦的支撐著。
這樣苦撐了一段時期以後,過午不食帶給我很大的輕安,感覺無比的舒暢。它給我的好處是:
(一)時間充裕
在佛教僧團中,一切的作息,都要隨大眾進退。吃飯是訓練忍耐力,培養不貪婪,激發慚愧心的修行。過去為了進食晚餐,要排隊、要入齋堂、要出齋堂……時間往往在互相等待之中,不知不覺地溜逝。過午不食,可以省去一個多小時的時間,溫習舊日的功課,做許多別的事情,感覺上夜晚忽然漫長起來,生命好像充裕不少。
(二)腦筋清明
從生理衛生來看,當我們吃過飯以後,血液集中於腸胃,進行消化作用。過度飲食之後,往往無法清晰地思考事情,所謂「腦滿腸肥」就是這個意思,所以古人告訴我們食不求飽,只要八分裹腹就可以了。在我過午不食這段期間,許多平常不曾想到的事情,彷彿清江映月一般,自然浮現於腦際;過去百思不透的道理,宛如茅塞頓開一樣,了然於心田。
(三)身心輕爽
過午不食習慣以後,胃部減輕了重量,感到身心自在清涼,飄飄然地不須要用力走路,如騰雲駕霧似的悠然自得。
這種過午不食的修行,實踐一段時期,效果很好,時間久了,身體漸漸消瘦,無法支持下去,於是放棄不再堅持。我為什麼放棄過午不食的修行?因為佛陀指示我們:修行並不在吃或不吃,而在於吃得合法不合法。
有些人以為日食一餐,甚至不食人間煙火,只喝水充饑,或者以水果裹腹就是有修行。這種作風,佛陀早已批評過並不是如法的行為。如果摘食野果、啃嚙綠草,就是有道的修行者,那麼山林間的猿猴牛羊,不都成道了嗎?如果喝水就是學道的表徵,那麼江海中的魚蝦水族,不都已登地入位了嗎?
《佛遺教經》上說:「如蜂採華,但取其味,不損色香。」經典告訴我們,色身雖然是虛幻不實的東西,辦道卻不可不借助它,即所謂的借假修真。我們每日飲食固然不可豪奢浪費,如石崇一般日食萬金,但是也不可矯枉過正,寸粒不進。應該抱著飲用良藥,以醫療我們枯槁形體的心情來進食,提起正念,不貪求美味,不介意多寡,隨緣不著意來食用。
佛陀未成道之前,經過六年日食一麻一麥的苦行生活,最後體悟到苦行的不究竟,而揚棄沒有意義的苦行,接受牧羊女的供養,恢復了體力,終於在金剛座上證悟了真理。佛陀的偉大事蹟早已啟示我們:學道不在吃得多少,而在合法與否。日食一餐,甚至餐風飲露的人,如果對弘法利生的事業,沒有絲毫的貢獻,也稱不上高僧大德。如果對佛教能提供偉大的貢獻,雖然日進三餐,仍不失其崇高的風範;修行不在形相上樹立了什麼,而是實質上究竟完成了什麼?
在佛門裡,流行著一種現象,行為上如果不表現奇異,就顯示不出自己的道行。因此,有些人在吃的方面為了顯出其「怪異」的行徑,逢人就說:「我是過午不食的!」「我是不吃飯的,晚上我只吃一碗麵食。」「晚上我不吃飯食,我只喝流質的牛奶。」為了你過午不食,重要的會議開到一半,不得不停止下來準備進午餐,以免誤過了中午的時辰;晚上為了你不吃飯,只喝牛奶,別人還要特別為你泡一杯牛奶,增添別人的麻煩。像這樣,道行還沒有修持,已經損減許多的福報。其實,修行不在著意於某一種法門,培養一顆篤定踏實的平常心更重要。
看到別人刺血寫經,我也好奇去嘗試。當夜深人靜,萬籟俱寂的深夜,佛前一盞昏黃的孤燈陪伴著我,我醮著一滴一滴鮮紅的熱血,寫下我對佛法的信心,寫下我對眾生的熱愛。我的血肉和佛陀的聖教融和成一體,我願意將身心奉獻塵剎,來報答諸佛的恩惠,我感覺到自己的道心在增長,人格在昇華。
除了刺血寫經之外,對我幫助很大的是「禁語」。年輕的時候,我屬於熱情澎湃的典型,什麼事情都覺得應該當仁不讓,勇於維護正義,但是也因為心直口快,而惹來不少的麻煩,因此覺得自己有「禁語」的必要。
我曾經實踐過一年的「禁語」,剛開始很不習慣,不知不覺中就脫口而出;明明知道不能說話,偏偏忘記,說溜了嘴。當時我正在焦山佛學院參學,為了處罰自己,獨自跑到大雄寶殿後面,人跡罕至的地方,摑打自己的耳光,並且自我責罵:「你這個傢伙!沒有出息!自己歡喜持禁語,又沒有人勉強你,卻出爾反爾,不能持好。」為了根除自己的習性,務必給自己刻骨銘心的教訓,於是我重重地處罰自己,打得嘴角滲出鮮血。我試著這樣處罰自己之後,心裡覺得很落實、很平安。禁語,對於青年時代初學佛法的我,在學習過程中,有很深的意義。
西方有一句諺語:「沉默是金。」有時粗糙的語言,實在無法表達我們細膩的心靈活動,在靜靜無聲的沉默中,彼此的心意反而更能相契。學佛的人,首先要學習無聲,不只口中無聲,更重要的是心中無聲。有時我們受了一點委屈,表面上雖然若無其事,內心的不平怨憤卻如澎湃的浪濤一樣,發出巨大的響聲,如果我們能止息內心煩惱的聲音,那就是寧靜無聲的證悟世界。
有些人打禪七或打佛七,由於禁語不能講話,看到人就比手劃腳,表示自己正在實踐禁語。這樣是不徹底的,口中不說,心中尚有說話的念頭,仍然是一種執著。何況比手勢,也是講話的方法之一,聾啞的人,就是以「手語」來表達他們的意思。俗語說:「把罈口封緊的醬瓜醬菜,特別香脆。」我們要從嘴上的禁語,做到心中的禁語;從無聲之中,深化生命,增長靈智。
受戒時的生活訓練,培養了我幾個習慣。我十二歲出家,十五歲受戒,在五十三天的戒期裡,我幾乎沒有睜開過眼睛正視周遭的一切。本來十五歲的男孩子,正是精力充沛,好奇心強烈的時候,對於身旁的事事物物,難免好奇地看一眼;聽到一些風吹草動的聲音,有時也興致勃勃地聆聽著。戒場的引禮師父們看到了,就揮動手中的柳條竹籐,狠狠地打我一頓說:「小小年紀,兩隻眼睛不老實,東瞟西看的,那一樣東西是你的?」「小孩子,聽一些閒話做什麼?把耳朵收起來!」
挨了戒師一頓打,心想:這戒常住棲霞叢林裡的一草一木、一磚一瓦,那一樣是我的東西?既然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,我怎麼可以貪婪地觀賞呢?戒常住的事情,豈是我們小孩子可以隨便插足的呢?因此五十多天的戒期,我把眼睛緊閉起來,不看外面紛紜的世界,而返觀內在平靜的世界;我把耳朵堵塞起來,不聽塵囂的喧嘩聲,而聆聽心靈深處的幽谷跫音。
戒期快要結束時,我偶然隨眾在走廊上經行,把眼睛一睜,驀然發覺這世間還有山、有水、有樹、有花;我體會出為什麼殘障的人反而比一般完整無缺的人,還要耳聰目明。海倫凱勒曾經寫過一篇感人的文章:假如他有三天的時間,能夠去看世界,他將要細心地觀覽小草是如何換上它們的綠裳;假如他有三天的時間,可以聆聽聲音,他將要側耳去傾聽小鳥是如何歡欣地譜下牠們的新曲。海倫凱勒雖然雙眼失明,卻擁有了慧眼;兩耳雖然失聰,卻能聽到一切的天籟。
在戒期中,每天所安排的功課,非常緊湊,沒有時間躺下來睡覺。小時候,我看到牛馬站著也能睡覺,心想我絕對不能輸給牠們,因此戒期中,我養成坐著也能入睡,站著也能安眠的習慣,客觀環境所形成的障礙,讓它成為修道的逆增上緣。
佛教裡的規矩,戒期圓滿時,要燃身供佛,以示虔誠。中國佛教從明朝以來,形成在頭頂上燃燒戒疤的制度,並且一直沿用至今日。那時我十五歲,家師可能認為我年幼出家,將來是否經得起考驗,不變初心,把出家的路走好。為了讓我安住於佛門,請戒師燃燒戒疤時,把我的戒疤燒大一點,以留下明顯的印記,讓社會上的人一看,就知道這是個曾經出過家的人,杜絕我立足社會的念頭,使我「置之死地而後生」,死心塌地的做個出家人。
燒香疤的老和尚聽到家師這麼說,因此當香珠燃燒至頭頂骨的時候,他就用力在我頭上一吹,香珠的火一旺盛,把我的頭蓋骨燒得凹了下去,十二個香疤連結在一起,彷彿下陷的盆地一般。這一燒不打緊,不僅把頭骨燒出個窪來,並且破壞腦神經細胞,原本靈巧的小孩子,竟然從此失去了記憶力,變得笨拙不會念書。但是佛學院的老師對功課逼迫得很緊,每天要背誦文章經典,為了避免受到處罰,只好拼命地用功。
由於記憶奇差,過目即忘,於是趁更深人寢的時候,躺臥在棉被裡,偷偷地背誦著白天的功課:「歸去來兮,歸去來兮……」反覆不斷地念著,好像記住了。再背下一句:「田園將蕪胡不歸……」重覆不停的默念一百次,似乎牢記在心頭了,再回憶前面所背的,卻又忘得一乾二淨。心想:完了,腦筋退化得和白痴一樣的愚笨。
記不住課文,老師處罰我跪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背誦,以示警誡。雖然如此,腦袋偏偏不合作,搜遍枯腸,仍然無法背好。老師拿起戒尺,一面笞打我,一面責罵:「太笨了!你要禮拜觀世音菩薩求智慧啊!」頓時,我眼前展現無盡的光明,充滿了無限的希望!「禮拜觀世音菩薩,就會有智慧嗎?太好了,從今以後,我要好好的禮拜觀世音菩薩!」
在僧團裡,一切生活起居,要隨著團體進退作息,個人不能隨便活動,即使拜佛也有一定共修的時間,不可以自由隨便。為了求智慧,我總是等到大家都熟睡了,才悄悄的起床。月黑風高的深夜,叢林深山古寺裡,四周闃靜無聲,連蟲兒都摒住了呼吸,只聽到自己如雷鳴的心跳聲。我躡手躡腳走到殿堂,埋頭禮拜觀世音菩薩,口裡念著:「悉發菩提心,蓮花遍地生,弟子心朦朧,禮拜觀世音。求聰明,拜智慧,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!」我彷彿失怙的孩子,重回慈母懷抱,至誠懇切的稱念著菩薩的名字;如同遭難的舟船,找到了明燈,拜下了我的赤忱。
我每天虔誠地禮拜菩薩,大約連續了兩個月,雖然沒有菩薩摩頂授記、甘露灌頂等等感應,但是卻有另一種不可思議的感受,我這個愚笨的頭腦不但恢復過去的記憶,並且比過去更聰明,學校的功課背誦純熟,過目不忘。明天要考試,其他的同學認真地準備功課,我仍然照常玩耍,只要晚上稍微看一下,明天就能倒背如流,應付自如。
當時童稚的心理,以為禮拜觀世音菩薩是為了求聰明、會讀書,既然讀書已經不成問題,也就不需要如此夜夜去禮拜菩薩了,因此拜了一段時日以後,再加上團體生活的關係,就停止禮拜了。如果當時有一位大德能夠指導我、鼓勵我繼續不斷地禮拜下去,一定能收到更大的效果吧。
雖然如此,這次的經驗之後,觀世音菩薩的聖號,不曾一刻離開我的心頭。六十多年來,無論走路、睡覺、做事,總是自然地默念著:「南無觀世音菩薩!」歡喜時,覺得一切是菩薩的加被;苦難時,當一切的人都捨我而去時,菩薩仍然陪伴在我左右,慈祥地庇護著我,給我一股無比的力量。
我一生的弘法工作,受到菩薩慈悲加持的事蹟非常多,譬如我開創佛光山,觀世音菩薩靈感的事情,不勝枚舉,許多人曾經在大悲殿裡聽到法器梵唄的聲音,也有人看到毫光顯現等等。我個人以為最重要的,要以我們的心去「感」菩薩的悲心,有了「感」,自然能「應」受到菩薩的恩澤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