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undred Sayings 5 - Never Make Any Returns 《往事百語5-永不退票》
Do Not Worry about Sprouts Defeating Seeds 不要作焦芽敗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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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作焦芽敗種芝峰法師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老師之一,他在焦山佛學院擔任教席時,一口濃厚的溫州鄉音,令人如墮五里霧中。兩年的課程下來,我只聽懂他常說的一句:「你們不要作焦芽敗種!」然而,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在我生命裡散發出無限的熱力。
記得當時才剛抗戰勝利不久,一切都還在百廢待興之中,無奈內訌頻起,民生非但沒有日趨安樂,反而越見凋零;佛教本來有治本之效,然而在保守人士的把持下,弊端叢生,功能不彰,令人慨嘆不已。所以每當「不要作焦芽敗種」這句話在耳畔響起時,心中總是如雷鼓動。於是,我不斷思惟如何才能復興佛教,整頓家邦,因為,我「不要作焦芽敗種」。
一九四七年,我從焦山佛學院離開以後,即遵從師命,隨他到宜興白塔山大覺寺禮拜祖庭。這時,當地的國小剛好缺校長一職,有鑑於教育對鄉里建設的重要性,我應邀留下,為鄉民服務,同時也著手展開我興教救世的理想。那年我二十一歲。
白塔國民學校學生二百八十人,老師很少,我不但一人身兼數職,從辦理教務到主持訓導,從低年級教到高年級,而且還要日夜應付國共兩軍來校搜尋異議分子,可說是疲憊至極。
在槍聲不斷的暗夜裡,我輾轉反側,無法入眠。想到東晉時代的道安大師,雖生逢戰亂之世,卻不畏艱苦,行腳各處,聚徒譯經,弘法不斷;北周時代的靈裕禪師,雖處於毀佛法難,卻無視危險,率領同侶,晝讀俗書,夜談佛理......,就在他們的努力與堅持下,佛教得以繼絕存亡,免於滅教厄運。吾等後輩佛子身受法益,又何忍坐視佛法衰微,甘於作個「焦芽敗種」呢?於是,我決定和同道合辦《怒濤》月刊,並且在課餘時,冒著生命的危險,赴各地張貼海報,街頭演說,鼓吹「革新佛教」的思想。
後來,我見地方不寧,難申己志,而當時機緣已趨成熟,便與一批有心振興佛教的同道相約,前往南京圖謀發展。此時適逢蔭雲和尚開明接納,表示願將華藏寺交付管理,所以我們就當仁不讓地接收下來,並且訂定新僧規約,要求寺眾共同遵守,期能藉此引起他寺響應,同為振興佛教而努力。
當時的南京真可謂風雲際會,盛況一時,徐州的《徐報》看重我們雖然人數不多,年紀也都很輕,卻頗思有一番作為,所以特來邀請我們編輯《霞光》副刊,宣揚佛法。可見即使是埋在貧瘠土壤裡的種子,只要自己本身健全,終會萌發幼苗,鑽出地面;即使是生在萬紫千紅中的嫩芽,只要肯努力伸出枝頭,也能引起他人的矚目。最怕的是已經敗壞腐朽的種子,或者正被利養之火薰焦的芽苞,摻雜其中,因為它們只會盡其所能,影響整體的繼續生存。
果然,我們的積極作為引起寺內舊僧的強烈反對,他們勾結土豪劣紳,處處對我們施加壓力,甚至買通軍閥貪官,幾次置我們於死地。就在這出生入死的日子裡,我將老師的那一句「不要作焦芽敗種」提出來,與大家共同勉勵,竟然獲得一致的共鳴。因為我們都寧可死而無憾於大眾的託負,也不願意生而有愧於十方的信施。
一九四九年,徐蚌會戰後,國軍失守,死傷遍野,智勇法師發起組織「僧侶救護隊」,不料他卻臨時變卦,我雖然自忖能力有限,也只得顧全大局,自願負起帶領的責任。那時,局勢岌岌不保,我在半夜裡乘車趕到常州天寧寺禪堂,在深夜喚醒睡夢中的道友、同學,一同趕搭最後一班輪船,到臺灣續佛慧命。
船身在驚濤駭浪中逆風而行,顯得飄搖不定,我目視遠方,只見黑茫茫一片,不知所以;再回望故鄉,已漸行漸遠,渺不可及,心中不免憂慟起來。這時,老師的那句話就像警鐘一般,在耳邊及時響起。在夜色朦朧中,看著漆黑的海水,竟像極了家鄉那條運河,勾起我兒時的回憶,我驀然驚覺:其實自己在很小的時候,就具有「不作焦芽敗種」的性格了。
記得家鄉揚州土地貧瘠,經濟落後,里人多以剃刀(理髮匠)、菜刀(做素菜)、剪刀(裁縫師)三刀為業,但是我從小就立志做大事,立誓不以三刀為伍,後來又看到來鄉誦經開示的法師們,個個威儀莊嚴,在心中自然而然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十歲那年,中日戰爭爆發,揚州一些寺院的大和尚成群結伴來鄉避難,篤信佛法的外婆獲悉,立即煮菜辦齋,邀請他們來家裡應供。茶餘飯後,在大家的慫恿下,我隨便認了一個師父。就在他們即將把我帶走的時候,我突然仰頭問他:「我可以帶外婆一起去嗎?」
「當然不可以啊!」他慈眉善目地笑著回答。
我又接二連三地問道:「我可以帶母親一起去嗎?」「我可以帶姊姊一起去嗎?」
外婆的堅毅、母親的明理、姊姊的勇敢,一向是我最欽佩的,但是大和尚回覆的答案居然全部都是否定的,令我大失所望,故而就此作罷,不願跟去。
就這樣,我錯失了一次出家的因緣,但是我終不於此懊悔,因為一年多以後,我在棲霞山巧遇志開上人,蒙他接引剃度。他,是一位真正為教為民犧牲奉獻的高僧大德!
雖說我是志開上人唯一的入室弟子,然而他從不把我視為他一人所有,對我百般呵護,相反地,他動輒給我棒喝打罵,並且將我置於大眾之中,讓我在大冶洪爐裡歷經千錘百鍊。我常想:如果當年我糊里糊塗地隨著那位揚州大和尚出家,在小廟裡修行辦道,享受豐厚的供養,想必日後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株溫室裡的花朵,那裡經得起時代風暴的幾番衝擊呢?
念及家師對我的種種期望,老師們對我的種種教誨,我總是堅定地告訴自己:「無論將來路途如何艱困,我一定不要作一個焦芽敗種!」想著想著,不知不覺中,竟然睡著了。當我從微曦中醒來,才發現船已駛進基隆港口。我們一行百餘位僧侶上了岸,由北部走到南部,又由南部走回北部,全臺灣竟然沒有我們容身之地,所到之處,不是吃閉門羹,便是被白眼相待。這也難怪,在那個動亂時刻,大家都害怕我們之中匿藏匪諜密探之流。
我們的腳底磨傷了,衣衫也經不起日曬雨打,破了好幾個洞,肚子經常是饑腸轆轆。行腳途中,人數逐漸減少,乃至到後來寥寥無幾,最後大家決定各奔前程。
之後不久,蒙中壢圓光寺收留安單,我在那裡發心操持苦役,後來又前往苗栗法雲寺看守山林,因為能刻苦耐勞,頗得寺眾信任,但始終感到長久下去,固然溫飽無虞,卻不能對臺灣佛教的正信前途有所助益,所以在一番考慮後,告辭他去。
接著,我應邀主編《覺群週報》,由於主事者未能按照創報人太虛大師的原意發展,因此我寧可拂袖而去,不為斗米折腰。二十六歲那年,我被選為中國佛教會常務理事,當時南亭、慈航、東初等諸位長老都一一落選,自感年紀太輕,又與負責人理念不一,決定不受此職,於是寫了辭職書。許多人批評我不識抬舉,不知時務。
我自認一生頗能隨緣隨喜,然而當時目睹臺灣教界神佛不分,而自大陸播遷來此的中國佛教會,又無能成事,自忖振興佛教已是刻不容緩的大業,我怎能苟且附和,置佛教慧命於不顧,甘於做一個「焦芽敗種」呢?
來臺初期,也曾為中廣公司撰寫廣播稿,並且幫《人生》月刊前後義務擔任主編達六年之久,同時又經常在《自由青年》、《勘戰日報》、《覺生》月刊等多處報章雜誌投稿,弘揚佛法,承蒙大家厚愛,一度被譽為「佛教文藝明星」。當時曾有不少教外刊物、社會報紙,以重薪聘請我當編輯,作記者,雖然我貧無片瓦覆身,但終究因為這些工作都不是為佛門服務,所以被我毅然婉拒。
一九五三年,我在宜蘭雷音寺落腳,經濟貧窮倒還不是嚴重的問題,治安單位今天調查,明天臨檢,有時傳你過去問話,有時前來取締法會,將整個教界搞得草木皆兵,才是最為無奈。
即使在這種種惡劣的環境下,我還是創造了許多臺灣佛教史上「第一」的佳績,例如:第一所幼稚園、第一座講堂、第一支歌詠隊、第一次電臺弘法、第一次環島佈教、第一次家庭普照、第一個星期學校(兒童班)、第一次鄉村佈教、第一次有佛教紀念品、第一次出現卍字項鍊......,凡此所憑藉者無他,只不過自始自終,我一直堅持「不願作焦芽敗種」的信念罷了。
目睹當時許多同道見佛教風雨飄搖,在物質、精神的壓力之下,紛紛見風轉舵,另謀出路,我深感痛心。在擇善固執多年以後,我一再地用自己的身體力行,證明了出家的路是無限地寬廣,要選擇成為佛教的護法長城,還是成為僧團的敗卒逃兵,端視自己是否甘願作一個「焦芽敗種」而定。
謹記著「不要作焦芽敗種」這句銘言,固然使我在逆境中倍增勇氣,也讓我在順境中不致迷失。一九五七年,蒙獲各地信徒之助,為我在新北投購置了一棟景致優美的花園洋房,命名為「普門精舍」,供我寫稿,不但使我得償夙願,擁有一方安住寫作的天地,而且供養還算豐厚,生活過得怡然自得。
但是為了安頓隨我學佛的一批青年,以及擴大佛教在文化方面的力量,住了沒多久,我在大家一片可惜聲中,將房舍讓售給他人,以所得款項,買下三重埔的一座樓房,成立「佛教文化服務處」,沒想到後來竟成為佛光山文化事業的搖籃。至今想來,仍為當年這份果敢、無私無我的決定感到自豪。
萬事起頭難,佛教文化的推展工作在最初時也歷經一番辛苦,還好弟子們都沒有「焦芽敗種」的性格,在大家同心協力的奮鬥之下,法務蒸蒸日上。一九六四年,我將「佛教文化服務處」擴遷到高雄大圓環邊,中山路與中正路交叉點的一所房子,因為交通方便、鬧中取靜,眾人咸認是一塊上好的吉地。儘管環境稍趨平順,我並沒有因此而躊躇志滿,仍然一本初衷,時刻留心觀察現勢,擘畫佛教未來的前途。
三年後,我再度出乎信徒的意料之外,將這塊大家眼中的黃金地段出售,買下一座荒蕪的山地。這時,其他已一無所有,而剛剛創辦的「壽山佛學院」又開學在即,許多人為我擔心不已,更有一些人笑我愚癡無智。
經過多年來的慘淡經營,各種佛教事業在這片荒地上漸漸開展起來,如今已向外拓展至各地。如果當年我耽於安樂,如何能有現在佛光山海內外的百間道場?如果當年我心願褊狹,如何能有今日遍布世界各處的佛光會與佛光人?
至今我年屆七十,仍行腳各地,弘法不輟,曾經有人問我:「何必要這麼辛苦?這麼賣力?」「何必要把佛教事業做得這麼多?這麼大呢?」這一切都不為了什麼,只是為了不作焦芽敗種,盡一個佛子應盡的責任罷了。
出家近一甲子來,目睹一些出家未久的人,以為修行就是要去住山閉關,倡導出家就是要不問世事,心中真是良感哀痛。千百年來,佛教之所以未能維持盛世,歷久不衰,不正是被「焦芽敗種」之流,將法義扭曲,把佛教弄得幾乎消失隱沒?幸賴歷代一些氣度恢宏的祖師大德們力圖發揚,才使得佛教在迭經變亂之後,還能夠絕處逢生,長存不輟。所以我一再勉勵徒眾:為了億萬眾生的法身慧命,我們絕對不能作「焦芽敗種」!
你看!在大自然中,砂岩裡的小花因為能夠突破困境,故能接受陽光的照耀,綻放出美麗的奇葩;湍流中的小魚由於能夠逆流而上,故能享受潔淨的源流,展現出活潑的生機。牠們都努力求上進,開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,何況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呢?因此,我們不必嘆息自己的地位卑微。有用的人,即使接受一點小因緣,也能點石成金,做得轟轟烈烈;無用的人,就是付予一樁大事業,到最後也只是「無聲息的歌唱」罷了。
君不見古今中外,有多少偉人豪傑雖然家世清貧,但因為努力不懈,所以能功成業就,光耀門楣;又有多少不肖子孫,即使繼承萬貫家財,卻由於自甘墮落,非但敗光所有產業,甚且使父母蒙羞。假如任何行業的人都有「不作焦芽敗種」的發心立願,又何患無成。
在各國的歷史中,不乏有忠貞愛國之士,即使國難當頭,猶能力挽狂瀾,振衰起弊;但也有許多扶不起的阿斗,縱使賦予重責,掌握政權,不但沒有作為,甚且亡國敗種。
可見「焦芽敗種」並非天生本質如此,亦非後天環境造成,而是完全在於我們的心念,如果我們能一心向上,則百福臨門,萬家生慶;一心趨下,則千古成憾,億劫不復。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創造者,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社會的工程師,所以,我們不要小看自己的潛能,如果我們都能自許「不要作焦芽敗種」,則不但自己獲益無窮,也能令整個社會蒙受多利。
(佛光廿九年/一九九五年元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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