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uddhist Affinities over a Century 1 - Life 1 《百年佛緣1-生活篇1》
My Mother - Words about my Great-grandmother from a Group of Disciples 我的母親──徒眾們口中的老奶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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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母親──徒眾們口中的老奶奶我的母親,大家的老奶奶,在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,於美國惠提爾醫院安詳辭世,享年九十五歲。雖然時隔十餘年,但母親的氣度、慈悲、智慧、俠義的行誼,至今仍是我最初與最佳的老師。她曾說,平生她最引以為傲的,就是,她把我送給了佛教,送給了大家。
回憶未必都是悵然與苦澀的,我的母親留給我的回憶始終充滿著美好的思念。由於要編寫《百年佛緣》,幫我記錄的徒眾希望記下一些有關我的生活,我的情感,我的學習,我的信仰,乃至我個人數十年的瑣碎憶往,讓大家可以近距離,看到更真切、如實的我。我這一生沒有上鎖的抽屜,沒有不給人知道的去處,沒有不可告人的事情,這樣坦蕩蕩的性格,我想,應該是源自我的母親的身教。
記下這些零碎的憶往,述說我的母親,大家的老奶奶,也是向天下的母親及偉大的女性致敬,因為有您們,這世上增添許多善美與感動。
母親迎接我出生,我為母親送行
歷經民國締造,北伐統一,國共戰爭,吾母即為現代史;
走遍大陸河山,遊行美日,終歸淨土,慈親好似活地圖。
這是我在一九九六年,為母親寫下的一副輓聯。
我雖是個和尚,但也是個人子,想要盡孝的心與天下所有的兒女是一樣的。守在靈前,我深深地凝視著母親:皤皤的銀絲,整齊地襯托著她安詳的容顏。使我憶起小時候守在床邊,等待母親起床的情景。
這一次,我的母親,她終於放下了一生的苦難,一生的牽掛、一生的辛勞,和我們告別了,她完成教養兒孫的責任,她要永遠地休息了。
我的母親,剛毅裡有其為人設想的溫柔。就在她往生之前二十分鐘─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四時,在美國洛杉磯的惠提爾醫院中,她不放心地叮嚀陪伴在身邊的時任西來寺住持慈容法師:「謝謝你們為我念佛,我現在要走了,千萬不要讓二太爺知道,免得他掛心。」(「二太爺」是母親對我的暱稱。)
我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,看著飛機窗口的白雲,母親,我來了,您要等等我。從台灣趕到母親的身邊,我看著閉著雙眼的母親,請求母親的諒解,請原諒孩兒的不孝,雖然您苦心吩咐不要讓我掛心,但我也知您的心:您是多麼渴望在一生的最後一刻,讓我握著您的手送您一程。
記得,我曾和母親報告,在台北佛誕的法會上,有兩萬多人聽我講話。她露出驕傲的表情,高興地笑說:「兩萬人聽你講話,但是你得聽我一個人講話。」現在,我只有用「心靈傳真」說給她聽了。
我遵照她的遺願,不讓人知道。四天後,六月三日星期一上午九點,我們把她送到西來寺附近的玫瑰崗公墓火葬。
在眾人誦經念佛聲中,我輕輕地按下了綠色的電鈕,一陣火、一陣風、一陣光,永遠地送別了母親。
當初,二十五歲的母親,懷胎十月生下了我的身體;現在,七十年後,不到一分鐘,母親歸於熊熊火光中。
母親好像一艘船,載著我,慢慢地駛向人間;而我卻像太空梭,載著母親,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。
母親,在風火光中,青色青光、黃色黃光、赤色赤光、白色白光的聖蓮,請您穩穩地坐好,不要掛念這個世界,不用擔心您的兒孫。跟隨著光明步向蓮邦佛國。
我心中默默地念著:
娑婆極樂,來去不變母子情;
人間天上,永遠都是好慈親。
從玫瑰崗回西來寺,突然覺得少掉了很多什麼,又增加了很多什麼。在心理上,雖然我早有預備,但仍免不了濃濃的懷念。生死是世人解不開的謎,佛陀當初領導著信仰他教法的弟子,要解開生死的秘密。很多徒眾、信徒關心我喪母的悲傷,但我感覺:生者何嘗生?死者又何嘗死?一世的生死不過是永久生命的某個段落而已。那一年,我記得心定法師捧著母親的靈骨,我抱著母親的遺像,回到佛光山,舉行了懷恩法會之後。那個夜晚,母親一生的語笑,慈愛的影像不斷迴旋於腦海。為了紀念母親,我想要談談幾件母親的行誼。
勤儉知足的母親
母親出生於江蘇揚州一個鄉村的貧苦家庭,也因此養成一生勤儉的習慣。沒有念過書、不識字的母親,卻經常口誦一些令人深思的詩句,例如:「荷盡已無擎雨蓋,菊殘猶有傲霜枝」,就是數十年前聽她誦念的蘇東坡詩句。事實上,不只口念、心念,母親甚至以一生的生命來實踐這些詩句。所以上至天文,下至地理,她幾乎都能隨口說來,也就不足為奇了。
童年跟著母親過苦日子,樂觀的母親,雖貧窮卻也不苦,我從未見過她為貧窮煩惱憂愁。她常告訴我們:「一個人要能『貧而不窮』,見到琳瑯滿目的物品,只要你不想買,你就是富有的人。」基於這樣的理念,她一生不好買,也不好添置物品。有幾次,家裡的錢比平時多了些,她立即拿去換了很多零錢,隨緣施捨,以施捨為富。她的理由是:「一文逼死英雄漢,一文也可救英雄。」
經常,家裡都是家徒四壁、無三日之糧,但她一點都不罣礙,照樣到處為人排難解紛。只要聽到某人有困難,或有人上門訴苦,她立即胸膛一拍,保證為對方效勞。有一次,鄰居的媳婦被婆婆欺負,哭鬧著要回娘家,母親告訴她:「妳婆婆剛才來過,都說妳好話,說妳賢慧、說妳勤儉、說妳會持家,怎麼妳現在倒懷恨起婆婆來?」媳婦聽得目瞪口呆,從此婆媳和好,再也沒有類似的問題發生。
母親對飲食的需求很淡薄。童年時期,家中因為經濟能力無法購買大魚大肉,但在多年前母子聯絡上時,七十七歲的母親,看來仍健壯高大。很少人相信,在文革時期被定為黑五類(因我在台灣的關係),每個月收入只有人民幣十一元,三餐不飽的母親,她依然是健康良好。
我想,應該是母親不貪求飲食為生命的養分,她以對人的熱心相助、見義勇為、樂善好施為營養。
二十多年前,有機會把母親接到美國奉養,我滿心歡喜地準備各式素菜孝敬她老人家,誰知每一餐她的筷子動來動去,永遠只是豆腐乳、醬瓜兩樣,配上稀飯,偶爾加上一杯茶,這就是她最中意的佳餚美膳。如果要讓營養專家來檢驗母親的養生方式,如此簡單的菜餚,她還可以健康長壽,恐怕成為醫學難解之謎。
她常訓誡兒孫:「一個人要知福、惜福,才有福。福報就像銀行存款一般,不可隨意花用。」對於這些話,她一生力行不渝。在她房間四處取用方便的衛生紙,抽出來之後,她首先把薄薄的兩張分開,再撕成四等分,這樣至少可以使用八次以上。所以對於有些人竟然絲毫不知疼惜,隨意把潔白柔軟的衛生紙,輕忽地一抽,就用來抹桌子,真是讓她看在眼裡、疼在心裡,難怪她要皺眉了。
安貧、知足,甚至「以貧苦為氣節」,是母親一生最好的寫照。
母親說:她把我送給了大家
母親一生中有幾件得意的事情:其一是她雖自奉十分勤儉,卻樂善好施。一九九○年,終於來到她兒子創建的台灣佛光山,在兩萬人的信徒大會上,大家熱烈地對著她高呼:「老奶奶好。」她一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,但她既不怯場,也不慌張,高興而熱絡地揮著雙手與大家打招呼。接著又用揚州話給大家做了一段「開示」,我也臨時充當了母親的翻譯員,她說:「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,天堂就在人間,希望大家好好地修行。過去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,我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。大家對我這麼好,我沒有東西給你們,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。」
親自把兒子「送」給大家之後,母親打從心底高興了起來。我想,如果她年輕時就知道有「器官捐贈」這種事,恐怕連頭目腦髓、五臟六腑,統統都會簽下捐贈同意書,可能也是因為這一片捨己的慈心。母親另一件得意的事情就是:外祖母生下她們四個兄弟姐妹,直至母親往生,四個人都健在,加起來的年齡有三百六十多歲。母親自己生了四個孩子:長子國華、長女素華、我和小弟國民,平均都有七十多歲,四個合起來也有兩百八十幾歲。尤其歷經文化大革命時期,多少人妻離子散、餓死、吊死、自殺、被槍斃……,我們這樣黑五類的家庭,竟然能夠每個人都無恙,母親認為這是仗著佛菩薩的光明,才能平安無事。
除了安貧、知足,惜緣、惜福、能捨,信仰就是母親一生最深厚的財富。而端莊的威儀、當仁不讓的勇敢,則可說是她與生俱來的兩種特性吧!
母親是一部「人學」的經典
可能是受到外祖母身教的影響,母親一生都注重威儀,所謂「站有站相,坐有坐相」,站著,從不晃動身體,坐下來絕不蹺腿,而且一生從不依靠椅背,即使坐在床上,也不依靠枕頭、棉被。
把母親接到美國奉養,為她備置一套沙發靠椅,希望她可以坐得舒服些,但是多年來從未見她使用過。
不管任何時候見到母親,她總是衣著整齊。對於衣服,無論如何破舊縫補,她都不計較,但是一定要穿著整潔。慈莊、慧華等人曾經熱心地為她添置了許多新衣,但是她從不輕易更換,母親念舊與惜物之情,可見一斑。後來我又發現,母親不重視外形,只重視心意。
有一次,我陪伴著她走到西來寺,我說:「母親,我們今天改走後門,上去比較近。」母親回答:「上等人,主人迎上門;中等人,有人接待人;下等人,求人都無人。前門後門不要緊,只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。」
在西來寺的佛殿,我說:「我來點香給您拜佛。」母親回:「不要緊,佛祖哪裡要我們的香?哪裡要我們的花?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。」
和母親在一起,通常都是她在演說佛法,我在旁洗耳恭聽。有一次我講《金剛經》,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,等我下來了,她批評我講得太高深了,怎麼可以告訴大家「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」呢?「無我相」倒也罷了,如果「無人相」,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,還修什麼行呢?
我聽了母親這一席話,啞口無言。同時也領悟到母親堅持要「有人相」,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註解。母親隨時為我們說法,可以說她是一部「人學」的經典,要我們目中有人,心中懷有眾生。
母親具有勇敢的特性
母親一生歷經許多戰爭,多次的悲歡離合,幾度面臨國破家亡,我們兄姐弟四人,沒有人看過母親掉眼淚。
七七事變,日軍在蘆溝橋發動戰爭。這一年冬天,戰事蔓延到南京,母親站在揚州的一條公路上,看著自己的家遭日軍恣意焚燒,當時還年幼的我,緊緊跟隨在她身邊,親眼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。
就在中日戰爭期間,國軍部隊極力搜尋壯丁,幾乎每天都要應付好幾次這種事情。當時二舅父劉貴生正好在我家,那天又來了一批抓壯丁的人,他立即到廚房的稻草堆中躲藏,可惜一條腿露在外面,還是被拖出來帶走。
過了一兩天,母親找到了當地的警察局長,提出申訴:「我兄弟上有老母,如果你抓走了他,一家孤兒寡母,生活無人負擔,只有統統到你家生活。」那位警察局長是個通情達理的人,很快釋放了二舅父。旁人見了這一幕,以為母親是有辦法、有後台的貴夫人,朝她面前一跪,請求搭救親人,後來竟也讓她救了出來。
這類事情很多,母親也以此自豪,但有一次卻發生人命關天的無妄之災。一位母親尊為義父的鄰居,竟然在家裡被水桶的繩子一絆,跌了一跤,死了。這家姓解的鄰居家貧無力負擔喪葬費,有人建議母親設法代買一副棺木料理後事,母親當下點頭同意,並即刻搭船上街去備辦所需。
誰知解家的兒子解仁保,竟找了很多人將屍體抬到我家裡來,說我家打死人了。人多口雜,一下子閒言四起,群情譁然,議論紛紛。當時正是盛夏季節,家家戶戶農田缺水,經常發生搶水事件,被水桶繩絆死的人,被說成是因搶水被人打死,許多人也就順理成章地相信了。
揚州派了很多人來驗屍,母親在回程船上聽說這件事,立即將棺木、壽衣退回,準備面對這場官司(由於這起事端,後來屍體直至腐爛、滴血,仍無人聞問。)當晚家裡來了好多人,要把父親抓走。當時年幼的我,被這群擾攘的聲音驚嚇得躲在床下探看,不敢出來。父親被逮捕送到揚州,兩天後,父親經過初審回來了。隨後案子被送往蘇州高等法院審判,父母親是被告,所以都去了蘇州,而原告的解仁保不知何故沒有到庭。可能因為蘇州是個大城,而鄰居解家誣告我們,原來只希望圖個小利,沒想到現在卻要備辦經費,萬一輸了,更是不堪設想,所以缺席了。
法官問母親:「原告為何沒來?」
母親答:「不知道。」
法官再問:「人是你們打死的嗎?」
母親答:「不是。」
由於母親神態自若,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,所答也都清楚明瞭,所以當下宣判無罪。
後來,母親一生都很自豪於「很會打官司」。
我出家以後,在佛學院讀書,母親還熱心地託我為解仁保找工作,一點都不以當年解家的誣告為忤。母親實在是個寬厚、豪爽的女中英雄。
在兩次戰爭期間,每場戰役後都死了好多人,我們兒童就等打戰後以數死人為遊戲。有一次,我數到一位阿兵哥還活著,趕緊跑回家告訴母親。母親寬慰他:「你不要動,讓我來幫助你。」並且找了一塊門板,請鄰居將這位阿兵哥帶到後方。過了一段時間,我還親見這位阿兵哥升了官,身上帶了一把手槍,到我家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。
在這樣的槍林彈雨中討生活,我們這些不知人間悲苦的戰爭兒童,竟以點數死人為樂,母親雖然三令五申警告我們兄弟不准去,但我們還是時有溜去。有一次在牌桌上,母親聽說有兩個小孩在點數死人時被臨時引爆的砲彈炸死了,她立即匆匆忙忙出來尋找。見到我們安好無恙,才放下心來。這是我記憶中,母親最著急緊張的一次。
時時心存報恩的母親
一九八九年,母親第一次在西來寺過年,我陪伴在她身邊。說起當年她嫁給父親,只憑著外祖母的一句話─因為父親是個忠厚的老實人。父親曾經營過香燭鋪、成衣店,但都經營不善,家裡的田產也都賠了進去。唯有經營素菜館時,一流廚藝受到遠親近鄰的讚美。在中日戰爭南京大屠殺時,父親失蹤,當時未滿四十歲的母親,帶著十二歲的我到城裡尋找父親,因此路過棲霞山,無意之中,因為一句話,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緣。
我曾問過母親,當時怎麼答應我出家呢?母親說:「我看你是一個有前途的孩子,母親沒有力量培養你,你能在佛教中讀書上進,有什麼不好呢?」真感謝母親開明的觀念。
母親受人點滴之恩,都是湧泉以報。當年唐山大地震,惟恐受波及,不得不由揚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難,暫住數月。我和她相逢後,她就不斷地要我給表兄家送去收音機、電視機、電冰箱等各種物品,以答謝當年收容之恩。由於母親重視懷恩報德,後來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場、南台別院等處都設立「滴水坊」,除了感念師父志開上人的「半碗鹹菜」,也是與母親這種「滴水之恩、湧泉以報」的精神有關。
聰明機智的談吐應答
常有人讚歎,與我說話如沐春風,心開意解,但是在母親跟前,我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。只要母親開口,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傾聽,往往從三皇五帝定乾坤開始,一直到孫中山、蔣介石、毛澤東,乃至鄧小平、江澤民、李鵬等,她都能津津樂道,侃侃而談。
有一次,我到大陸去探望她老人家,一陣寒暄過後,我打開皮箱,將送給母親的衣物奉上,母親看了說:「你買衣服給我,我也要給你一些東西。」說完,從枕邊拿出十幾雙襪子放在我手中。我對母親說:「我一雙襪子要穿一兩年,您買了這麼多襪子給我做什麼?」母親回:「兒子啊,你可以活到兩百歲。」
過一會兒母親又如數家珍般,將她蒐集的名片,一一翻出來給我看。這時,我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張我的名片遞給她,母親笑瞇瞇地說:「哦,這是佛陀的名片啊。」母親就是這麼一位幽默風趣的人。
有一年春節前夕,她為孫子李春來買了一雙新鞋。誰知在回程的路上,看見一個窮人在寒冬中赤足而行,她自然而然就將鞋子送給了那個人。春來回家聽說奶奶為他上街買新鞋,雀躍歡喜,但奇怪的是到處都找不到,看見孫子找得愈來愈心焦,母親連忙說:「找得到,是好兆,找不到,是佛光普照。」春來聽了,覺得「禪機隱隱」,知道奶奶向來樂善好施,於是他穿著舊鞋,也過了個愉快的年。
一九四九年,我隨「僧侶救護隊」來到台灣,從此與母親音訊隔絕。當時,大陸謠傳我在台灣已易服從軍,位居師長高位,從此一家人都被打入「黑五類」,母親也因此連累受苦,每天都要靠做工換取口糧。文化大革命期間,公安人員將母親抓去,嚴厲地威嚇她:「你兒子在哪裡?快說出來,坦白從寬,抗拒從嚴。」
母親回答:「天下父母養育兒女,都希望能留在身邊孝順;腿長在他身上,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?」
「你兒子寫給你的信我都收到了,你怎麼會沒跟他聯絡呢?」
母親並沒有被公安人員咄咄逼人的話嚇到,鎮靜地說:「我兒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,你就應該知道他在哪裡,我不知道。如果你真的要找他,你拿路費給我,我去找。」接著還「勸告」他說:「我生兒子沒享福,反倒惹來了一身霉氣,所以我奉勸你以後不要養兒子。」
母親的聰明、機智,從她與公安的從容應答,讓我不得不佩服,也感念天下的母親為了保護兒女,她們不得不「逆境求生」。
不識字的母親教我識字
一九九○年,她來到台灣佛光山,有記者問她:「您覺得台灣好,還是大陸好?」對於這樣的問題,我當時在旁邊為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。沒想到,母親神色自若地回答:「台灣經濟繁榮,民生富裕,但是我年紀大了,比較習慣在大陸居住。」她自然而得體的應對,折服了在場所有的人。
母親雖然沒有讀過書,但是因為事事留心,再加上從香火神的戲碼裡得知許多中國民間忠孝節義、因果報應的故事,也學會不少成語詩句,所以不但出口成章,而且還常常糾正我念錯的字。直至今日,我經常告訴徒眾:「我是從不識字的母親那裡,認識許多國字的。」曾經有位徒眾問她:「奶奶,出家有什麼好處呢?」母親信手拈來,自然地順口誦出:
一修不受公婆氣,二修不受丈夫纏,
三修沒有廚房苦,四修沒有家事忙,
五修懷中不抱子,六修沒有閨房冷,
七修不愁柴米貴,八修不受妯娌嫌,
九修成為丈夫相,十修善果功行圓。
說完,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。連我也想像不出,為何母親能出口即刻成章?
來山的信徒問她修持法門,她說:「我一個老太婆有什麼修持?我只知道本住一心,從善心出發,地獄、天堂隨心轉,當下發心,即是天堂。清淨佛道、榮華富貴全在我們一念之間。」
母親雖不識字,她飽含禪機的言語,為她贏得廣大的人緣,她自己也很得意,不只大家聽她說話,連平時要說話給人聽的兒子,也是歡喜聽她談今說古。
慈悲的老奶奶
母親是一個天生「老婆心切」的人,我到各地弘法時,母親還幫我教育弟子。有一次,她向就讀西來大學的法師們說:「你們在僧團裡人多,可以有意見,但要懂得融和喔,因為你們師父事業大、佛法大、發心大,你們也要跟著他,把心發得大起來。」
有一年,勝鬘書院的同學正好到西來寺遊學參訪,母親見到她們,又換另一種語氣:「小姐在家也可以修行,以前我常鼓勵一個做法官的朋友,告訴他,公門裡好修行。後來他把死刑犯改判為無期徒刑,無期徒刑改為有期徒刑,十年的改判五年。這些受刑人得到恩惠,都改過向善,真是功德無量。帶髮修行,更方便在各行各業中積德。」
有一次,我讚美她說:「您老人家好慈悲啊。」她回答:「如果我不慈悲,你會投胎到我這裡來嗎?」
我回想起來,在揚州老家時,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都到運河挑水回家,將水煮開以後,親自倒在碗裡(當時沒有茶杯),一一放在凳子上,供附近小學的師生們飲用,後來大家一致稱呼她「老奶奶」以示尊敬。沒想到「老奶奶」三個字,也可以跨越海峽兩岸,甚至響遍世界。
記得有一年,我在紅磡香港體育館主持佛學講座,母親特地從上海遠渡關山到九龍看我。在前往會場前,她告訴我:「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講,怕你分心,我就不去了,在家裡等你回來。我們是『多年枯木又逢春』,你要用心把大家帶到極樂世界去。」
每次我到美國弘法,儘管十分忙碌,每天仍抽空到母親那裡晨昏定省,略盡孝思。每次見到她對我那種殷切盼望的神情,總是心中不忍,所以雖然身邊有許多事情還未處理,我也都坐上一、兩個小時,和她閒話家常,有時甚至談到深夜時分。
後來兒孫輩知道了,就常提醒她:「二太爺該去睡覺了。」「二太爺還沒吃飯。」「二太爺等會兒要開會。」「有客人在等二太爺。」母親十分體貼人意,每次一聽到這些話,她再如何不捨,會開口催促我趕快回去。母親的慈悲、體貼,為人設想,讓我至今仍感到不忍。
母親有她自己的人生觀:「人要存好心,給人欺負不要緊。你看,我經過北伐,經過抗戰,經過文化大革命,多少的磨難,多少的艱辛,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?」
母親來到台灣佛光山那一年,萬國道德會正在編寫《賢母傳》,想採訪母親。我徵詢她老人家的意見,問她要不要讓人家寫?母親連忙搖頭說:「不要,人愈小愈好。」然後不勝憐惜地對我說:「你這樣『大』,不苦嗎?」真是天下父母心。
這一切,言猶在耳,而母親已經離開了。
滿樹桃花猶向春
記憶帶著我重回到一九九四年四月,那是我在兩岸開放探親後第三次赴大陸。從揚州來的兄弟,從廣西來的姊姊,從上海來的表親多人,都來到南京的雨花精舍,擠在母親的床前。母親看到三、四十位子孫濟濟一堂,圍繞在身邊,沉思了一下,若有所感地說出一句:「滿樹桃花一棵根。」
這句話表面的喻義是說:兒女們雖然散居各處,但都來自同一個家庭;再深一層的意思,是希望子孫們做人處事都能夠懂得飲水思源的道理,注重根本,因為唯有根本穩固了,才能枝葉繁茂,花開果成。
雖然母親已經過世十多年了,但每次想到那一年,母親對大家說的那句「滿樹桃花一棵根」,我的內心仍充滿無限的追思與啟示。樹有根,人有本,身為人的我們,要努力為世人增添溫和的春天,也要讓生命開出如桃花般燦爛的光輝。
記得小時候,常看到母親一大早起來,第一件事就是燒一大壺茶,而且每一餐一定會多燒兩人份的飯菜,以備不時之客來到。直到年老,母親還是很注重待客之道,儘管一大堆兒孫圍在她的身邊,只要有客人來到,不管對方的輩分是尊是卑,她都會噓寒問暖,親自招呼你坐這、坐那,生怕忽略了任何一個人。
在物質不是那麼寬裕的時代,母親每餐多留飯菜的待客情意,深深影響我的為人處世,也讓我領悟出:給的人生哲學,給得起的人,才是真正的富有。
近年,承蒙徒眾大家的好意,為我的母親在宜蘭佛光大學設立「老奶奶紀念圖書館」,讓大家繼續把人間的情義,把人我相互的感恩美德傳承下去。母親是每個人生命的源頭,也是每個人初涉人世所依存的根基,天下的母親慈悲處世、持家有道的行誼,都讓我們心生慚愧。
我的母親經歷過戰爭、貧窮及世局動盪不安時,她處亂世淡定氣閒,臨危從容不亂,她不只是我的母親,還是大家心目中幽默、機智、慈悲、智慧的老奶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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