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ear Me Out: Messages from a Humble Monk 《貧僧有話要說》
Chapter 11: Memories of a Humble Monk Suffering a Calamity 【十一說】貧僧受難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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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十一說】貧僧受難記貧僧近九十年來的歲月,面臨生死的邊緣,從鬼門關又走回來,也不知道走多少次了,有些也不值得敘說。比方說掉進冰窟,還能自我爬起來,雖是奇異,但也不值一說;也曾騎自行車,從三層樓高的小丘陵,衝到深溝,車子跌得粉碎,人絲毫無傷,這也不值得一談。甚至在戰爭中,槍林彈雨,多少次的死裡逃生,好像也是很平常的事情,但是貧僧還是有許多受難的過程,在此一說。
童年家貧,這不算什麼苦難;軍閥、土匪的騷擾,還是一個兒童的我也不懂得害怕;對日抗戰,槍砲子彈齊飛,總想不會打中我,也不知道危險。
出家後,受的是打罵專制的教育,但貧僧認為這是當然的教育,也不覺得是苦難。直到十七、十八歲,在棲霞山已經過了七年歲月的我,忽然給師父開除,茫茫前途,不知道何處去安身,這才覺得第一次苦難的歲月真的來臨了。
我十二歲出家的時候,師父志開上人只是棲霞山的監院兼律學院的訓導主任,到我十七歲那一年,他已經是院長了。做院長的師父為什麼要開除我呢?原因是,我童年出生在揚子江邊,家門口不遠處就是運河,經常戲水,可以說水性很高。出家以後,在棲霞山上,連個池塘都沒有,就好比青蛙、烏龜,忽然一下子到了乾旱的地方,幾乎奄奄一息,真是苦不堪言。
但這還不算苦難,因為我還能活下去。青少年養成好動的習慣難以更改,最初在小型的律學院裡,就提倡打乒乓球,雖然受責備,但後來師長也是不了了之。對十七、八歲的青年而言,打乒乓球也不夠味道。這時候,同學裡有一位師範畢業的青年同學,擅長打籃球。我經常聽他講述打籃球的好處,因為貧僧當時身兼學生自治會的會長,也就想來設計籃球場,鼓勵同學打籃球。
籃球場位在棲霞山山門外,場地很寬廣,但籃球架、籃球如何取得,就沒有辦法了。不過,那時候棲霞山寺山上的森林經常有人會來盜伐樹木,寺院裡有時候會派我們巡山,驅趕這些偷伐樹木的鄉下人。我在他們身上動了腦筋,把他們盜伐的樹搬回來,做成籃球架子,變賣一點價錢,換了框子和籃球回來。就這樣,我們開始打籃球了。
棲霞山寺地處偏僻山區,平常沒有人來往,在山門外奔跑吶喊,也不會有人知道。但有一天,不幸師父從那裡經過,給他看到了,他認為我在山門外奔跑呼號打籃球,實在有失出家人的體統,一怒之下,集合大眾,宣布開除領頭打球的我。
但是住慣了七年多的棲霞山,一下子開除了我,我要到哪裡去呢?忽然覺得前程茫茫,不知如何是好。不禁感到一個人沒有前途、沒有倚靠、沒有未來,好像宣布了死刑,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。離開了棲霞山寺,難道我要去做孤魂野鬼嗎?回想起來,這是第一次切身感受的苦難。
後來有幸,進入當時最負盛名的焦山佛學院。兩年後,二十歲那年的冬天,忽然對學院的教育制度不滿,就從焦山寫信寄到棲霞山,要求師父讓我回祖庭禮祖。記得有一天晚餐之後,我到院長室要求告假離開焦山佛學院。當時剛上任院長的東初法師,聽了我的話之後大怒:「不是期頭、期尾,怎麼忽然想起要離開焦山?我們有什麼對你不好嗎?」我千說萬說,他都不准假。因為東初法師的輩分很高,他甚至發狠說:「就是你的師父也要聽我的話,你怎敢不聽話呢?把訓育組長現華法師找來!」
訓育組長現華法師聞訊很快就趕到了,院長下令:「把這個學生關起來,不要讓他離開。」我想到,過去在棲霞山,我不要離開,院長要開除我;如今在焦山,我要離開,院長要關閉我。那時候我也不懂,關閉究竟是不是像閉關一樣,是一年呢?三年呢?都不知道,我也好像犯罪被判了刑似的。
不過,我已經得到師父的允准,他要在鎮江搭幾點的火車,要我趕往會合,準備帶我回宜興大覺寺禮祖。當然,我有恃無恐的跟訓導處抗爭,什麼東西也沒有帶,身上連路費都沒有,在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,就到江邊叫了渡船送我過江。
船夫倒也好心,雖然才在天將微曦的時刻,他還是搖搖晃晃的帶我過江去了。快要抵達對岸的碼頭之前,好像在焦山這邊的碼頭有人揮手大叫,船夫一聽,忽然對我說:「你是溜單的嗎?」他以為是焦山的人要他把我帶回去。
我內心有愧,但也不敢開口,心想:「這下子真是苦難來臨。」及至回到焦山的碼頭邊,才知道,原來是一位老師也想過江,因此叫船趕快回來。那位在家的老師一登船之後,我就理直氣壯的責備那位船夫:「你怎麼可誣賴我溜單呢?」他連聲向我道歉。到了鎮江,我登上了岸,趕緊跟師父會合。有關去留,是我感覺到的又一次苦難。
到了祖庭大覺寺,我們的廟是以務農為業,沒有香客、沒有信徒,只有靠幾個工人種田,維持生計。我本來就是農家子弟,回來後,當然投身以農為業,也不以為苦。正在這個時候,宜興的教育局任命我擔任一所國民小學的校長,我覺得非常的意外。我也沒有受過正規教育,沒有進過學校,也沒有看過學校,我怎麼能做校長呢?但好事降臨到我的身上,機會難得,我不能推辭,於是想辦法「做中學」。
從此,我就安住在祖庭大覺寺裡,我的理想是一面在大覺寺設立一座農場,辦好一所學校,讓社會不至於譏諷出家人是社會的寄生蟲、分利分子。
但是,幸運的後面,苦難的日子卻隨之而來。一年半後,儘管白塔山位在窮鄉僻壤的地區,白天,因為剛抗戰勝利不久,國軍經常來巡查,他們一來,我們寺廟裡所有的牙刷、毛巾都一掃而空,這也可見得,當時的國軍他們很是貧苦。晚間,共產黨的游擊隊前來問我們:白天國民黨的軍隊來這裡做什麼活動?夾在國共鬥爭之間的痛苦,生命猶如游絲。聽到寺外的狗吠,總是膽戰心驚;有時候半夜得爬到屋頂上,巡看四周有什麼土匪壞人,因為據聞我的一位師祖,就是在大覺寺給土匪砍斷了雙腿。
終於有一天半夜裡,忽然十幾枝槍對準我的床,把我叫醒。我也不知道是國民黨?共產黨?還是當地的土匪?我雙手給他們綑綁起來,走在田間小徑,我也不認識那些村莊道路。走了一、兩個小時,把我關在一間暗無天日的房間裡,裡面有近百人,有的人被綁在柱子上,有的人手腳被反綁在地上。
我進到裡面的時候,他們原本要用繩索把我吊在屋梁上,有一個人在要吊我的人耳邊說了幾句話,我才被免掉一些災難,讓我坐在地上。在房子裡面,和外面完全隔絕,沒有任何音訊,大家也不敢相談,左右都是監控的人,不知道自己身犯何罪,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和自己有什麼冤仇。
一天、兩天過去,我記得將近有兩個星期,每天都看到兩、三個人被叫出去,不是被打得皮開肉綻,用門板抬回來,或者一去就是槍斃不回了。兩個星期後的一天,忽然叫到我,把我五花大綁。記得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,陽光普照的下午,可是我覺得太陽非常昏暗,好似被綁赴法場,即將要被槍斃的樣子。但很奇怪的事情,我一點都沒有懼怕,只是感到遺憾,我才二十一歲,在這裡即將被槍斃斷送生命了。師父不知道,家人也不曉得,人生真是像水泡一樣,如《金剛經》所說: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。」
後來,那許多人把我帶到另外一個房屋,裡面都是像老虎凳之類的刑具,應該是對犯人嚴刑拷打的地方。有一位先生約莫三、四十歲,跑來跟我講:「我們知道你是知識分子,我們也不為難你,你看看這些刑具,一切還是招供吧!」我正要回答他:「我不知道要招供什麼。」他忽然起座,旁邊有個人找他,講了幾句話之後,他的態度立刻改變,就叫人把我帶回原來囚禁的房子內。
第二天,也沒有要保人,也沒有問話,就把我放出來了。在門口,有師兄來接我,我想大概這十多天來都是師兄想辦法給我營救。回想起來,他們究竟真正的身分是什麼,到了今天,我也搞不清楚。但從此,就不敢在學校擔任校長,也不敢住在祖庭內了。
在民國三十七年(一九四八)的春天,我回到了南京。當時在南京華藏寺,由智勇法師擔任住持,我們是同學,情同手足。他一見到我回來,忽然就說他不要做住持了,要把住持讓給我,所以,我在南京華藏寺做過短期的住持。因為那個時候正發生「徐蚌會戰」,路邊的死屍很多,智勇法師發心做「僧侶救護隊」,去收埋路邊這許多的死屍。他招募隊員半年以後,也招募了一、二百人,共同參加僧侶救護隊。但那個時候,有人認為他們的行為不對,怎麼可以把不知姓名的人埋葬了,讓他們的子孫找不到他們過世的家人?這個工作應該要先接受訓練。
但到哪裡去訓練呢?他們說要到台灣去訓練。智勇法師忽然就放棄了組織僧侶救護隊的行動。我覺得他的退票不當,因為你邀約了那麼多人,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呢?我就說:「你不去,我來去。」當時也有多少人說要到延安大學去讀書,有人說要到台灣的國民黨那邊去。我們年輕,根本就分不清國民黨、共產黨,因為關閉在寺廟裡面,對社會的情況不太了解。不過,在南京,已經由家師接洽他的朋友孫立人將軍,因此我就奉師父的命令,拿了他的十二塊銀元到了台灣。
決定要到台灣的時候,也有人叫我要到延安,我也搞不清楚台灣和延安,也搞不清楚國民黨、共產黨,只想到要有路可走,就這樣,我也糊里糊塗的,在太平輪失事後不久就從上海乘船到了台灣。這是在大陸最嚴重的一次受難經過了。
我到達台灣,是民國三十八年(一九四九)的春天,剛過完年不久。雖然遇到一些困難,引發我生命的危險,掛單不著,前途渺茫,不過也不算苦難。感謝吳伯雄先生的父親吳鴻麟老先生幫我辦了戶口,讓我可以留下來,後來居住在中壢圓光寺。
記得到了五月的時候,台灣的行政長官陳辭修下令逮捕大陸來台的一百多位僧侶,包括慈航法師、中年出家的黃臚初將軍(律航法師),當然我也在其中。那個時候被抓起來的,大部分不是槍斃,就是用麻袋包起來丟到海底。
我記得我們被關在桃園一個倉庫裡二十三天,好在是夏天,大家都睡在地上,也不覺得寒冷。靠著吳國楨的父親吳經明老先生、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,以及立委董正之、監委丁俊生等人,為我們奔走呼籲,在白色恐怖的那個時代,我們終於獲救了。這應該也算是一次比較嚴重的受難過程吧!
釋放以後,感謝圓光寺照樣收留我們,我們就更加勤勞的為常住服務。打水、擔柴、拉車、洗刷廁所等,心甘情願。當時的住持妙果老和尚,大概是欣賞我的勤勞,親自帶我到苗栗法雲寺,要我在那裡看守山林。我的《無聲息的歌唱》那本處女作,大部分就是在那個山上的茅篷裡,伏在地上寫成的。
後來有機會,受大醒法師之邀,要我擔任台灣佛教講習會的主任祕書,其實就是一個佛學院的教務主任。我自知沒有行政的經驗,哪裡能做祕書呢?後來種種的陰錯陽差,隔了一段時間,我還是到了新竹青草湖靈隱寺,擔任起教務主任來了。那個時候,警察不准我們外出,可是佛教會要我們每個星期到新竹市區講說佛法一次,每次外出,都必須要向派出所請假允許才可。其實,說來好聽,名義上做教務主任,事實上是畫地為牢。
民國四十二年(一九五三)新舊曆年間,講習會遷移到台北,因此我也就得以脫身,離開了新竹,受邀到宜蘭講說《觀世音菩薩普門品》。這是一部由日本人森下大圓寫的著作,我邊學日文邊翻譯,很受台灣讀者的重視,也就一邊講說這部經典了。
那個時候,台灣距離二二八事件的發生已有一段時日,社會的「三七五減租」、鄉鎮長的選舉,社會白色恐怖的氣氛,已經有所改進了。但是,我在宜蘭,經常受警察不斷給我騷擾。比方,每個星期半夜叫我起來問話,甚至於弘法時,因為放映的幻燈片上有日文的字樣,都受到警告、監視。不過後來,因為對傳道的熱心,我也把生命都豁出去了,與各地的警察經常捉迷藏。慢慢的,終於為台灣的佛教走出一片天地。當然,其中艱難困苦的辛酸,就不是一、兩句話可以道盡的了。
貧僧一生的歲月,在國家、社會裡遇到的不平不談,就是在佛教裡受長老們的壓迫,雖不能說罄竹難書,也是不只多次了。例如,我為東初法師編輯《人生》雜誌,替他趕在交代的前一天晚上,從江子翠走到萬華火車站,再到台北轉車到北投。下了車,外面正下著毛毛細雨,貧僧怕雜誌淋濕,脫下長衫,把它包起來,扛在身上,爬上了山頂,好像已經將近夜晚十一點鐘了。發行人東初法師看到了也非常歡喜,就對我說,你很負責任。因為太晚了,也不得辦法有交通工具回台北,就留下來,住在法藏寺。
第二天他跟貧僧講,我中午要請客,你就留下來幫忙招呼吧。對於院長的託付,我當然樂意,就準備餐具布置。但當要吃飯的時候,他忽然叫我,你怎麼不到廚房去吃飯?貧僧覺得,這是很大的侮辱,我也做過校長,我也做過住持,我也是現在雜誌的主編,連跟你們坐一桌吃飯都不可以嗎?好,到廚房去吃飯!
這時經過廚房,看到廚房裡面忙的那許多人,貧僧都不認識,實在不好意思進去吃飯,就只有走旁邊悄悄的下山。法藏寺的台階到山下,應該有四百階之多吧,我好像踏在棉花上,或者走在雲端裡,怎樣走到山下,現在也不復記憶了,但我心中一點懷恨都沒有,發願將來一定要普門大開,歡迎別人來吃飯。
後來在普門寺,真的設了兩桌,每天供給往來,不問姓名的人用飯。在佛光山開山最初的時候,一、二十年中,凡是到佛光山的出家人,除了一宿三餐的供養以外,臨走的時候,還要給五百塊錢紅包作為車費。所以後來貧僧很多的事業都叫「普門」,就由此而來。
美國的沈家楨居士邀請我擔任「密勒日巴學人獎學金」的審查委員,每次從高雄到台北開會,都有六百塊錢的車馬費。但是有一次,我認為論文的獎金應該要提高,因為重賞鼓勵之下,才有人願意為佛教著書立說,只有三千元,要人寫五萬字的論文,實在微薄,應該要五萬元。
但是主席南亭法師,三番二次的叫其他委員不可以聽我的話,並且怪我不可以有如此的建議。因為同樣的態度欺壓,一而再,再而三,終於讓貧僧那時候年輕氣盛的火,不能忍耐,桌子一拍,就說:「你憑什麼倚老賣老!」便拂袖而去。自己想來,愧對長老,不該忤逆犯上。實在說,青年僧伽通過這許多長老的言論、思想而能夠在佛門生存,實在不容易!正如李敖先生說,中國的老人,不但不肯交棒,還要給青年人當頭一棒。
再有,白聖法師以中國佛教會理事長之尊,三番五次阻礙我出國訪問的機會。有一次,越南的禪定法師知道台灣的情況,特地專函邀請我到越南,參與他們的社會福利基金發展會議。當然中國佛教會也受他們邀請了。
那個時候出國,都有出國前的會議,要由國民黨來隨隊監視,才可以出國,貧僧知道要出國一定要跟隨他們的團體。我從高雄坐夜車,到了台北,正逢他們即將開會,白聖法師一見到我就問:「你來幹什麼的?」我說:「越南也邀請我去開會,我想來參加出國會議啊!」他又對我說:「我們大家都不歡喜你,你回去吧!」
我一向很有節制,但那個時候,剎那之間,我實在反應不過來,不過我還是忍耐,跟他說聲謝謝,就回頭了。我走到會場外面,會議中的立法委員莫淡雲女士跑出來說:「你就這樣子回去嗎?」我說:「不這樣回去,我又怎麼辦?」我想她也無能為力,所以就走到火車站,搭火車回到高雄。抵達時都已經是傍晚了。
總上所說,貧僧一生所受的苦難、屈辱、傷害、歧視,一言難盡。不過,所幸佛門裡有忍的修行。忍,不但是力量,而且是智慧,六度裡的喜捨、苦行,尤其忍辱,雖不能圓滿,在濫廁僧倫中,貧僧也應該夠條件做一個出家人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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